纤指微微一颤,毓坤睁开眼睛。
目之所及皆白雾蒙蒙,宁静芬芳的水汽萦绕,毓坤发觉自己整个人浸没在香柏木浴桶中,腰间似乎还残留着被牢牢箍住的热意,身畔的宫女绛雪面上流露出的是全然的关切,与她对视片刻,毓坤一时竟不知今夕何夕。
“千岁可是魇住了?一双柔软的手替她拭去额上的水珠,绛雪的声音带着忧虑。
感到身遭的水已微凉,毓坤闭上眼,定了定神,扶着绛雪起身。
披着素纱单衣上了榻,她好一会才缓过神来。
殿宇深广,绛纱轻漫,紫檀柱间萦绕着安息香。珠帘内,毓坤靠在迎枕上,茫然望着拔步床鎏金顶上的四爪团龙,怔怔想,这里明明是她的慈庆宫。西苑、瀛台,那是她爹住的地方。如今她是太子,尚在东宫,并没有做皇帝,自然也没有囿于那人之掌,受那样……肆意的凌|辱。
想来这些时日忙着蒙古瓦剌部使臣入京的事,累得很了,沐浴时竟伏在水中睡着,还做了那样的梦。
一想起方才的梦,毓坤羞怒交加,面颊染上薄红,梦中人事皆荒谬,却真实如她亲历,又绵长似将半生道尽,若真是什么预兆……那一刻,她实打实地害怕起来。
兀自在榻上蜷了好一会,毓坤才渐渐平静,想起曾听高僧论佛时云,远离颠倒梦想,究竟涅槃。想来世间的梦皆是反的,这么着方安下心来,只是心中依旧不明白,为何竟会梦到那人。
为什么……会是他,毓坤翻来覆去思索,却没有一点头绪,这梦果然毫无章法,只能暂将心中的乱麻放下。她下意识起身,指尖却触到榻间一方半卷的画轴。
垂下眸子,毓坤一眼便望见今日的罪魁祸首。瞧着那画,她气不打一处来,沉声道:“去把谢砚秋叫来。”
手边这幅《熙陵幸小周后》,正是她的伴读,安国公之子谢意昨日送来的,画的是宋太宗与南唐小周后的事。其时南唐国灭,后主被俘,封违命侯,而小周后得封郑国夫人,野史上说周后每随命妇入宫,辄几日方出,便是被太宗强留幸之。
亡国、美人、强幸……大概正因了这画,才有了那样一个不堪的梦。
然此画虽为春宫,却工笔精巧,人物情态栩栩如生,历代文人印鉴提拔皆列其上,更为难得是竟有当世书法大家萧恒的题词。她爱画,尤喜书法,近代中又最爱萧恒的字,因着早逝,这位神仙似的人物少有作品传世,真迹极珍惜。
这本是谢意收来讨她欢喜的,然而见画中辗转承欢的小周后蹙额不能胜之态,兼有亡国为虏之忧愤流露于眉宇间,倒真鲜活得似那梦,毓坤越发生气,压着怒意道:“更衣。”
说罢掀开纱帐,赤足走下榻去。
寝宫内外隔以一方髹漆山水屏,绛雪忙打了手势,四个宫女各自从一角的毡垫上起身,将外间十二道隔扇牢牢紧闭,方捧着鎏金铜盆与巾栉胰皂等物向内走,穿过雕花落地罩,侯在屏风之外。
慈庆宫内贴身服侍她的宫人皆是她生母贵妃薛氏娘家的佃农之女,世代受薛家的恩情,出身清白可靠。早在她出生前便教养选入宫帷,深知阖家上下的性命荣华都系在她身上,因而能多年如一日,死守这生死攸关的秘密。
绛雪试了水温正宜,伺候毓坤净了面。紫檀案上羊脂玉熏炉燃着袅袅烟气,彤云和翠雨将熏好香的常服置于朱地剔黑漆盘中捧着,黛雾另取来两道白绸。
毓坤立在鎏金蟠龙镜架前,绛雪为她解开衣带,素纱单衣便顺着凝脂般的肌肤滑下去。又取下她发间的玉簪,缎子似的乌发倾泻而下,细腰下姣美的圆涡若隐若现。即便日日伺候,不过镜中一瞥,绛雪依旧觉得惊心动魄。
望着铜镜中的曼妙轮廓,毓坤怔怔想,自被当做皇子抚育也有十六年了,若非当镜,她几乎要忘记自己是个女孩儿。幼时尚好,如今年纪渐长,发育的烦恼时刻困扰着她,虽行事教养皆是男儿做派,也必须十二分小心,才能掩盖身形的婉妩。
见绛雪拿来白绸,毓坤自然展臂,绛雪低声道了句“千岁恕罪”,便以白绸绕着她的胸背缓缓裹起来。
绵密的刺痛从胸前袭来,毓坤脸色苍白。似乎又要到那日子了,那处痛得碰都不能碰。
她闭着眼,紧紧咬住嘴唇,半刻后听绛雪道:“成了。”方松下口气。
接着绛雪又在她腰身缠上数道,待胸前的丰盈与腰间的纤细消弭,才伺候她换上曳撒。
深红交领将她颈间雪白肌肤掩得严严实实,通肩织金团龙栩栩如生,指尖隐在金边窄袖下,乌发被梳起加帽,腰间束以金镶玉宝绦环,足蹬素色麋皮靴,潇洒而威风凛凛。
绛雪微微福身,领宫人将隔扇一道道打开。毓坤挟着画轴走入东书房时,她的大伴冯贞已寻了谢意来。见太子驾临,谢意正欲起身行礼,却见毓坤沉着面孔,将一件物事摔进他怀里。
谢意下意识接过,展开看了,发觉正是昨日那幅画,不由笑道:“这不是画得挺好,还有萧恒的字,想来少年书圣也是个风流人物。”
毓坤冷道:“你再瞧。”
见她动了真怒,谢意一凛,将画翻来覆去看了遍,蹙着眉道:“天头用绫,隔水用绢,尾纸是上好的宋笺,皆是好的,宋制无疑了,没什么问题……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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