气氛凝滞间, 毓坤只听蓝轩在外禀道:“蓟州总兵张远如今在城外, 手下约有万人。一个时辰前, 福王出了城。”
这两件事皆是真的,但连在一起说, 意味却大大不同。其实张远并不知西苑中的情况,虽集结兵力,未有异动。而福王更是未出城门便被拦了回去, 如今在严鸾的看管下。
皇帝冷冷嗤了声道:“急什么, 该是她的,早晚是她的。”
想了想,他沉声道:“请皇后到西苑来。”
这就够了。
蓝轩微微一笑, 遣人去坤宁宫。
皇帝望着毓坤道:“过来, 离朕近些。”
毓坤沉默俯下身, 皇帝伸出手, 抚上她的额头, 仔细打量着她, 许久后方道:“原来已这么大了。”
“这么些年,朕都没能好好看看你, 现在想来, 皆是遗憾。”
薛贵妃仿佛听懂了什么, 扑在皇帝身前道:“不, 都是我的错, 孩子是无辜的, 求陛下放过她。”
她紧紧攥着皇帝衣角, 泪水顺着面颊滚落。
毓坤忽然就明白了,皇帝已知道她是女孩了。
与想象中的不同,毓坤发觉自己并没那么惊讶。
其实很久以前她便觉得,皇帝不肯放权给她,并不是因为她不够努力,而是还有什么别的理由。
如今想来,一切倒解释得通了
她心中竟有些释然,就像很久以来一直悬着的巨石落了地。
皇帝并没有理会薛贵妃,只是望着她道:“其实朕知道该怎么做,也几次下定了决定,但看着你一天天长大,拼命读书、骑射,那样的辛苦,又狠不下心,以至于错到现在。”
听了这话,毓坤忽然从他身上看出些帝王家的铁血无情来。他们虽然是父女,但在这一点上她并不像他,大概也正因如此,他认为她做得不够好。
“你若怨,就怨朕一人,不要……怨你娘。”
“是朕没能护住你,是朕的不忍害了你。”
事到如今,毓坤已明白了皇帝的打算,只有她死,一切才能归于原位。
果然,皇帝道:“你是个好孩子,可是,朕不能把将江山交给你。”
十六年,她终于等来了这样一句发落。毓坤用力闭了闭眼,感到自己整个人仿佛升腾在空中,看着要杀自己的父亲和紧紧抱着自己的母亲。
一切都太不真实了,就像她这不知怎么过来的十六年。
但她仍想为自己争取,她知道不能放弃。
从薛贵妃怀中挣开,毓坤轻声道:“陛下不愿意将社稷交与我,是觉得我不如五哥儿,还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儿。”
皇帝沉默片刻道:“这些年,朕没能好好教导你,而你做得很好,在朕心中,你是朕的骄傲。”
“但若将江山交给你,血脉断绝,社稷旁落,朕无颜面对列祖列宗。”
言至于此,毓坤自然明白了。握紧了拳,她一字一句道:“我发誓,日后当以宗室为储,待储君成年,即还位于朱家。”
皇帝摇了摇头道:“等你真正有了自己的骨血,便不会这么想了。”他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,鲜血从唇畔涌出。
痛苦地佝偻着身子,皇帝粗重地喘息道:“朕……心意已决。
说完他用尽全力唤出声,蓝轩走了进来,手中端着一方托案。
那托案上有一盏酒,盛在羽觞之中,澄澈见底。
然毓坤知道,那并不是酒,而是鸩毒。
她忽然明白了,今日的一切都是安排好的。
蓝轩望着她的目光平静无波,甚至有一丝怜悯。
毓坤心中发颤,忽然想,他现在是在做戏,还是先前那些才是在做戏,只是为了能将她顺利地哄过来。
于他而言,立她与立福王,也许并没有什么差别。
将她这表情看在眼里,蓝轩眸色深了深,淡淡道:“殿下,请。”
薛贵妃蓦然推开蓝轩,将毓坤死死压在怀里,她的纤手攥着皇帝的衣襟,指甲几乎要嵌进他胸前的皮肉里。
毓坤从来不知道,她娘柔弱的身躯,竟有那样大的力气。
蓝轩却很站得很稳,扶住了羽觞,连一滴酒也没洒,仿佛事不关己,在一旁静静地看。
此时薛贵妃倒不哭了,通红着眼眶,她望着皇帝道:“一切皆是我的错,但求陛下放过我们的孩子,不要那样残忍地对她……”她的声音剧烈地发颤,声嘶力竭道:“她才只有十六岁。”
“请陛下废了她的太子之位,让她走,她不会再回来,和岚哥儿争什么。”
见她激动得厉害,皇帝想去握她的手,却被薛贵妃推开了。
他已很虚弱了,沙哑着道:“没有那么……简单。”
“即便她不……不想,也难保有人别有用心,倒那时候……”
他瘦削地手抓住毓坤道:”为了……江山社稷,祖宗基业……朕不得不……你要怪,就怪朕一人。”
薛贵妃感到一颗心像被狠狠割开,虽然将女儿抱在怀里,但她知道自己护不住她,就像当年,她抱着刚出生的儿子,看着他在自己怀里一点点没了气息。
仓皇转过身,她蓦然抓住蓝轩,用尽全力道:“小凤,我从来没有求过你,现在也只求你这一次,你带她走罢,去哪都好都好,隐姓埋名,过寻常日子……”
她几乎泣不成声,蓝轩却只是握住她的手,缓缓松开,淡淡道:“娘娘莫耽搁了吉时。”
听了这话,薛贵妃忽然笑了,她笑起来的时候,像是一道艳治的光,将阴暗中的枯朽一扫而光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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